刚刚落下帷幕的《脱口秀大会4》上,周奇墨获得了冠军。作为中文脱口秀的天花板,在脱口秀崛起的这一两年来,他从来不是最受瞩目的。无论是去年的杨笠和李雪琴,还是今年的鸟鸟和徐志胜,都有着更击中观众的话题性。
在一群洋洋洒洒的新人之间,周奇墨就像一个稳重老实的大哥。他边帮人改稿,边调侃自己是复活选手;他为后起之辈欣慰,但也不着急扎进热闹。
周奇墨没什么舞台人设,硬要说,可能就是“寡淡”。你感觉这人说话好像温温吞吞,但一晃神就已经进入了他的语言剧场。
某种程度上,周奇墨的夺冠反映出中国脱口秀观众的成长。笑归笑,大家能分清什么是好梗和烂梗,什么是精妙的结构和松散的节奏,对文本、表演都有着不浅的理解。
去年年末,周奇墨在看理想的访谈节目《一日谈》中,与主持人李厚辰进行了一整天的谈话。彼时的周奇墨刚参加完上一季《脱口秀大会》没多久,筹备着千人专场。我们跟随他的脚步,穿过胡同,走进剧场,近距离观察了他的喜剧世界,里面有欣喜,有孤独,有坚持,也有反思。
以下,是和周奇墨的一日:
1. 单立人旧址&老书虫
为何这一行当人员流动率高?创作难在哪?
周奇墨:这就是我们单立人原来的旧址,大经厂西巷三号。
李厚辰:这是哪年的事情?
周奇墨:我对时间特别不敏感。可能是16或者17或者18年?
李厚辰:那会儿你讲单口喜剧大概多长时间?
周奇墨:讲了三四年。
李厚辰:那在中国算久了。单口这行演员流动性高吗?
周奇墨:挺高的。我一共才讲了五年,但我感觉身边走掉的演员比留下的多得多。
这个行业刚开始没什么门槛,可以先讲个五分钟、十分钟,那时还是好笑的。但到了要写十五分钟,甚至半个小时的段子时,就有一个屏障了。那个瓶颈是你很难单靠灵感撑过去的,这一步就筛掉了很多人。然后单口在以前也没那么挣钱嘛,所以人都走了。
李厚辰:一般人可能不太能理解,你们就写个十来分钟的段子,怎么这么耗精力?
周奇墨:我们私下开玩笑的方式跟在舞台上出梗不一样。平时开玩笑可能一两句俏皮话就带过了,但在舞台上你得把它夸张化、荒诞化、场景化。
一个五分钟的段子,你不能只有两三个梗。国外甚至有个标准,叫LPM,laugh per minute,每分钟四个笑点算是一个标准。
李厚辰:你说像做音乐,或者写小说的,有技术很强的人,但一般做得最好的人,技术性反而不是最强的,他不按条条框框来。
周奇墨:我们这行也一样。有的演员的段子能听出格式来,但是厉害一点的演员还是让你猜不到他会以什么方式出梗。
单口喜剧毕竟是个表演,它要有一定的舞台人格呈现在里面。你在台上如果你的情绪很平淡,效果不会太好。
李厚辰:你不就是吗?作为一个舞台人格相当寡淡的单口喜剧表演者。
周奇墨:哈哈哈,舞台人格寡淡。
李厚辰:不不不,我觉得是好事。
周奇墨:明白,我刚好在思考我的标签,舞台人格寡淡,哈哈哈。
李厚辰:我会觉得单口喜剧这种形式的灵感性要弱一点,演员干活的感觉特别强。
周奇墨:是,所以有时候感觉我们还是一个服务行业,艺术形式就是这样,它没有那么高贵,没有那么“艺术家”。
演员的价值和认可很多时候来自观众。哪怕这个段子我已经讲了很多遍了,但今天上场我还是争取要把它表现得像我最近想说的话。
李厚辰:所以你刚入行时,15年左右在老书虫书店讲?
周奇墨:这边的主持人叫Tony Chou,他只挑他认为好的演员上来讲,所以那时大家都以上老书虫的舞台为荣。
李厚辰:老书虫关了蛮可惜。
周奇墨:记得我第一个故事性的专场叫《哎呀算了》,讲的都是跟自己的故事有关系,在这儿还办过。
李厚辰:我觉得最唏嘘的是,今天寻找你在北京的足迹,没有一个留下来的,都已经关掉了。
周奇墨:我们就感觉是一帮流民。没有故乡。曾经这些你最开始回忆的地方都关掉了。你就感觉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你没办法重新在那儿讲,再去体会,还挺可惜的。
李厚辰:那会儿算是你比较声名鹊起的阶段吧?
周奇墨:没有声名鹊起。那时候我能接到老书虫、幽默小区的表演就不错了。
刚开始我记得都是开场,我也从来不会抱怨,我觉得能开场也挺好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排得越来越靠后,乃至于我到后来在老书虫基本就是压轴,别的演员时间来不及,可能需要往后调一下,但是Tony都不动我。介绍的时候也会感觉主持人对你的认可,“下面这个演员特别喜欢,然后讲得特别好,有请。”
2. 在路上
单口喜剧到底能承载什么?
李厚辰:之前看到一个访谈,有位演员说你不一定会用读稿会里大家都觉得好的段子,原因可能是段子的表达性比较低。
周奇墨:那位演员说的话在传达的过程中可能有点失真。如果一个段子在试稿的时候特别爆,我肯定会留下来的,因为喜剧性永远是第一位。但有些段子有效果,我不太讲,可能是因为这个事我不太认同,和我真实的认知有出入。
李厚辰:有什么东西是你不愿意碰的?
周奇墨:和国外比的话,对弱势群体的嘲讽吧。国外有些演员会调侃政治正确,讲一些比较恶毒和冒犯的笑话。我能理解他们这么讲,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我们平时的谈论中太受保护了。
李厚辰:对,它只能是好的。
周奇墨:我理解他们想打破的神圣性,但我个人觉得,有些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就不想在舞台上无缘无故地调侃人家。
李厚辰:笑是一个附带的效应,听众经历的心路历程会被笑呈现出来。
像您刚才说不愿意开弱势群体的玩笑,但有的人当他看到有更弱的人被嘲笑,一些禁忌被打破,他的确有获得一种快感。在这种起伏里,有没有你认为是好的价值,或者不好的地方?
周奇墨:我觉得比较廉价的段子,会拿一些观众一听就会产生生理反应的词。
李厚辰:咯吱人的那种笑。
周奇墨:我会想在自己的段子里聊得再宽泛一点,比如社会议题。我有一些写好的段子,但从没在台上讲过,只留在我的素材库里,就是因为比较难讲。
观众的诉求跟演员的表达有时候是矛盾的。他来这儿就是想开心,别搞那么沉重。我试过想讲得走心一些,有点在剖析一种现象,带着大家一起去思考,但就感觉自己像个宣讲人,观众也这么看我。当然,也可能是加工得不够好笑。
国外有一个演员叫杰·列侬,他讲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认为特别正确。他说,你在舞台上没有办法教给观众新东西,如果你想通过舞台去改变大家的价值观,重塑大家的思考,就达不到喜剧的效果。你要做的是让他们在尽量少的思考过程中,感受到你的批判性。但如果你的批判性建立在颠覆他原有价值观,或者启动他思考过程的基础上,这就不行。
李厚辰:这很有趣。绝大部分的艺术形式都会把能给受众提供新知视作最高价值。
周奇墨:艺术跟社会科学承载着不同的功能,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想到所谓的信息茧房,艺术只能起到陪伴和共鸣的作用。
李厚辰:它可能不像社科书籍是靠道理改变人,它是靠故事例子改变人。我会觉得单口喜剧也有这样的效果。
周奇墨:我特别想有的理念,在喜剧上就是“show, don't tell”。我讲一个经历,这段事情里有我想说的东西,但我绝不直接教化你,而是让你听完后有思考。
但有的时候,我们在实际操作中就会遇到困难。如果你想让大家往好的方向思考,你需要用一个正能量的例子,但是喜剧正能量就不好笑了,得从负面的角度去阐释。那么问题就来了,观众跟你的理解不一定永远一致,他可能会觉得你就是在讲一个坏事,甚至认为你就想这么干。
我有一个走夜路的段子是这么讲的:有一次走夜路,前面有个女生回头看到我,就加快了脚步,我心想她误会我了,我不是坏人,没有在跟踪她,后来才发现她是在看公交车,是我误会了。然后我们上了同一辆公交车,我完全可以不管有多少空座,就坐在她旁边,然后说,你刚才为什么躲着我?
这个段子在现场是有效果的,但有观众反馈,我这么讲让她很不舒服,所以我后来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去恶搞了。但我讲这个段子的初衷,是因为这个社会存在这种现象。
李厚辰:其实很多作品给人的触动是片段性的,或者说它给你埋了个种子,以后你再遇到类似的事,你会觉得这不就是上次那哥们在喜剧里讲过的吗?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3. 胡同午餐
单口喜剧和讽刺的关系
李厚辰:你有没有发现其实网络热词绝大多数都跟单口喜剧的逻辑有点像,它的讽刺特别多,谩骂性的东西反而很难成为网络热词。
周奇墨:它是一种纯粹的情绪表达,而且有时候词汇在反塑你的认知。可能你本来的想法很微妙,但你一旦用上这个词就凝固下来了,比如“懂王”。
李厚辰:我认为单口喜剧有时可能起了一个比较坏的示范,尤其是那些冒犯性很强的单口喜剧。比如当你要讽刺一个东西,你以一个刻薄的角度反射出来,但刚好舞台又是个免责的场域,可是你避免不了听众学会了就去不能免责的场域用。
周奇墨:如果只是做单口的话,讽刺对象就要找大家都认为值得骂的典型人群。
李厚辰:讽刺会带来一个结果,错误都是别人的,讽刺的结果就是“我是受害者”。
周奇墨:回到刚才说的,就是“show, don’t tell”。如果讲一些讽刺的事,我还是想讲一件具体的事,去讽刺这件事本身,让大家看出问题来,而不是打击群体。如果只是为了打击群体,会沦为一种语言游戏。但不得不说大众很喜欢这种方式。
李厚辰:我觉得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恨意和讽刺,很多时候未必是合理的,或者是过度的,它恰恰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必须先把恨意消解掉,才可能推进它。当然,这绝对不是单口喜剧造成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假设这是个极其压抑的社会,现在处于一种到处都很凋敝,大家都很压抑的状态,在这个情况之下来做单口喜剧,可能是一个特有价值的事情,给大家一点欢乐。
假设现在是一个过度讽刺的社会,在这个情况下做单口喜剧,我就会觉得不是不能做,但这是一个需要额外思考的事。
周奇墨:我觉得话分场合说还挺重要的,单口舞台给了讽刺一个特权。
李厚辰:一个豁免权。
周奇墨:如果我真的在网上要跟人交流,我就尽量不会用讽刺的语气。有的时候讽刺其实代表着你挺无能的。
李厚辰:你说得特别对,讽刺是我们对一个事情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给予它最后的一个回击方式。
周奇墨:所以你要是剥夺了讽刺的话,大家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李厚辰:有时候把讽刺给得太快了,明明还有实事可以做。讽刺其实也挺舒服的,什么都不用做,就在那里哈哈哈。但在今天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网络环境之下,讽刺的笑会不会是一个需要多想想的问题?
周奇墨:我还真的挺少见有人对讽刺这个事儿进行反思,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李厚辰:因为我目睹过很多网暴,人们在其中玩梗,把讽刺变成一种语言游戏,人们不会好好说话,但说一些刻薄的讽刺却很厉害。我觉得大部分情况下,这种讽刺只会让矛盾升级。
4. 剧场&天台
为什么一定是脱口秀?
周奇墨:我的成长基本都来自于某个时期的倦怠,是自我督促型的。就是你按照原来那个方式讲也行,但一直这么讲可能就没太大意思。
其实今天也说过,我想多聊一些我们身边的社会话题,希望能把这个聊得能大家都愿意听,不想再讲跟自己特别紧密相关的。
李厚辰:那不就不可避免地会具有一些教育属性了?
周奇墨:难就难在这儿了。怎么去弱化这种教育的感觉,让观众觉得好笑,而不是这个人来教育我。但我现在考虑得更多的不是观众能不能受到教育,而是中国单口喜剧在当下能承载什么样的社会议题。
李厚辰:你会想讲个什么样的议题?
周奇墨:比如说人们特别喜欢把自己归到某一种病,拖延症、强迫症、选择困难症,但我有时候想这个东西纳入医保是不是就好了?“自费还是走医保?”“走医保。”那不就没有选择困难症了。
周奇墨在这季《脱口秀大会》上确实讲了这方面的段子
我还是想先从这开始就讲现代人的一些通病。
李厚辰:我们之前不是提到讽刺是一种破坏性而非建构性的东西吗?如果它能破坏掉我们一些不好的偏见,还是很有价值的。
周奇墨:我们终于达成共识了。
今天你聊的这些,让我把之前隐约意识到的一些东西给点明了。单口喜剧能产生哪些社会价值?你设想中段子创作的方向可能会很难,但是也不失为一种能可以尝试的方向。要做教育性和喜剧性两面都顾及到的整体喜剧。
李厚辰:你觉得你算是爱脱口秀吗?
周奇墨:我觉得我算是爱。我甚至觉得暂时来讲,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干这个。
李厚辰:你大概讲到什么时候有“这辈子就干这个”的感觉?
周奇墨:最开始看到宋飞的视频时,就觉得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不想干别的。看到最后宋飞在台上就跟大家致敬,观众起立鼓掌,我就一直看到片尾出字幕。这就是人生,这才是人活着要干的事情,否则我觉得我在这个时间里也就是那么活着而已。
李厚辰:所以还不光是舞台,得有话筒,有观众听还不行,得是单口喜剧。
周奇墨:对,得是喜剧,得是把大家逗笑。
我有时候会过于理性,过于清醒,我也不抽烟不喝酒,曾经甚至不怎么愿意读虚构小说,因为怕被带进去一个虚构的世界。我特别害怕犯错,害怕失控,我很少跟人发生冲突。
所以如果这么聊下来的话,我感觉可能是笑就代表着没有冲突。笑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缓和,拉近的极致。我被你逗笑了,我们之间不光没有敌意,而且是你对我很认可。
编辑后记
周奇墨是看理想比较早期的一批主讲人。三年前,我们都不红,三年后,奇墨红了,我们还是没红。但没关系,这就像买了一支冷门基金,几年间起起伏伏,你揪心,你抱不平,但它终于还是在合适的时机暴涨了。虽然你的经济水平还是那样,但你由衷地开心,因为这证明你没看错。
恭喜周老板获得《脱口秀大会4》的冠军。愿这个“寡淡”的男人,一路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