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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维克羊,是每天做生命健康科普的丁香医生策划。这是我在丁香医生写的第一个故事,是发生在我自己身边的故事。

国庆假期的第二周,我的爷爷去世了,因为心肌梗死。在此之前,爷爷体检时各项指标都比较正常,并没有确诊任何心血管疾病。他的突然离去,起因是几天前的另一次失去:国庆节后的第一天,奶奶离世了。

“爸,妈走了”

我印象中,爷爷奶奶的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九月底的一个午后。

爷爷蹒跚着走进房间,奶奶侧躺在屋内的护理床上。爷爷俯身,一手握着奶奶的手,一手轻抚奶奶的背部,在奶奶耳边问:“你坐起来一下行吗?坐起来一会儿好不好?”

这天中午,爷爷刚刚得知,奶奶吃不下饭了。

站在奶奶的护理床边,爷爷像个无措的孩子,望着奶奶的目光,满是担心。他不知道怎么做能让奶奶不那么难受,时而用手揉着奶奶的肚子,时而揉揉奶奶的背,急切地想从奶奶的表情中,获得一些反馈。

2021 年 9 月 28 日,爷爷进屋看奶奶,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两个月前,奶奶被诊断为结直肠癌晚期。

考虑到奶奶年事已高,子女们协商后,决定接回家自己照顾。

奶奶得了不治之症,且已到晚期这件事,大家都默契地瞒着爷爷。只是含糊地说过,奶奶生病了,奶奶不舒服,奶奶吃不进东西,你多陪陪她。

爷爷在护理床上陪奶奶,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许是年纪大了,爷爷已不太能敏锐捕捉到周围的变化。直到某天,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吃饭时,爷爷问:“你们妈怎么不来吃?”大姑姑说奶奶吃不进东西。爷爷突然慌乱了起来,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完了,吃不进东西怎么行,带去医院看看呀。”

大姑姑说:“带去医院看过了,医生也没有办法。”

之后,爷爷在奶奶床边转悠的次数变多了。

因长期卧床,奶奶的胯部侧边长了褥疮。在奶奶离世前的那一周,爷爷进屋看奶奶时,看着结痂的褥疮念叨“好了就好了,好了就好了……”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奶奶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后,便留在了医院的小冰柜内。

当我们料理完一切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家中,是焦急等待的爷爷。见进屋的人中,没有奶奶,爷爷艰难开口,问“你们回来了,你妈呢?”“爸,妈走了。”

悲恸过度时,真的会出现心脏问题

爷爷和奶奶结婚已有六十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以前午休结束后,爷爷总是会在会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或摆弄摆弄蔬菜,或喂喂小鸡,或是用煤球炉烧水。奶奶总是会无意识地寻找爷爷的身影,有时站在客厅的窗边,有时透过厨房的玻璃,有时则直接走出家门,站在爷爷附近。

爷爷奶奶纪念照,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生活中虽有矛盾与拌嘴,但两人一直相伴在彼此左右。

这次,爷爷当奶奶只是去看看医生,很快就回来了,毕竟,那褥疮都已经结痂了。自以为将要康复的老伴,突然离世,爷爷悲痛万分,一边哭泣,一边念叨。

“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抱着奶奶的相片,爷爷坐在沙发上边哭边喘,持续了好久。在大家的安抚中,爷爷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似乎比往日更重了,但大家也只当他是哭累了。

之后,爷爷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偶尔说自己胸闷,给他捋捋背,就说好了。但嘴里不停在念叨“我要去找你们妈了,我要去找你们妈了……”

我们一直觉得,爷爷只是想奶奶,心里太难过了,只是有一些情绪而已。

当天早上, 小姑姑还带爷爷去取了钱,用于料理奶奶的后事。出门时,爷爷的状态与往常没有太大不同,取钱回来进家门时,爷爷有些颤颤巍巍,喘着粗气。在房间休息一会儿后,爷爷自己端着杯子出来接了一次水,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似乎与平时无异。

下午 2 点,爷爷突然不停用手拍击胸口,呼吸困难,气管好似被痰堵塞,浑身冰凉,直冒冷汗,整个人慌张不安。我们终于意识到,好像不只是情绪波动那么简单,爷爷的身体是真的出现了问题。

我们立马打开制氧机,给爷爷挂上氧气管,拨打 120,诉明情况,15 分钟后,120 医生赶到,看了一眼情况,说“心衰”。救护车里,爷爷的手搁在我的膝盖上,汗液透过裤子,印在我的皮肤上,冰凉冰凉的。

我看着爷爷,嘴里重复着相同的话“爷爷你别怕,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就好了,她会帮你的……”

10 月 8 日,下午 2:14 为爷爷拨打 120 急救电话,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我们再次来到急救室,12 个小时前,我们与奶奶告别的地方。参与急救的心内医生说,爷爷在凌晨两点得知噩耗时,他的心脏可能就已经出现一些问题了,现在病情判断是心梗。

原来,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心脏是真的会受不了的。

医生进进出出,向我们询问爷爷的病史、告知爷爷当前的情况。一张张写满文字的单子送到我们面前,根本无暇顾及上面的细节究竟写了什么,我们在医生的解释中,签字、缴费、办手续。

爷爷的病情告知单,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镇静—插管—放支架,急诊抢救—心内科手术—转入 ICU。

ICU的医生向我们解释,说爷爷的心脏鼓出了一个包,现在虽然消下去了,但就像气球一样,曾经鼓起来的地方,变得特别薄特别脆弱,稍有不慎,就会破损,甚至炸裂。

医生在爷爷心脏的血管内放置了两个支架,情况似乎好了一些。手术很顺利,但后续能不能康复,就要看爷爷自己了。能从手术台上下来,转入 ICU 病房,看起来,爷爷似乎迈过了最危险关卡。

整个抢救过程中,我们只在两次转运途中见到过爷爷。但因为医生与我们走不同的电梯,我们见面的时间可能都不超过一分钟。如果没有身上的插管,打了镇静的爷爷,就好像只是在睡午觉。

姑姑们的哭喊,与熟睡的爷爷形成鲜明对比。

9 号早上,我跑了两家超市和医院的小药房,终于买齐护理清单上爷爷需要的东西,送到 ICU 门口。护士接过袋子,确认患者信息,匆匆离开。员工通道的门,打开又关上,远处通往病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在病房门将关不关的间隙,我努力调整自己的位置,试图通过门缝看到爷爷。在自动关门门簧的拉力作用下,视线中断。视线终是没有找到爷爷。

10 月 9 日,上午,买齐物品,送到 ICU 门口,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我站在 ICU 门口,手臂上别着黑纱。爷爷在病房内,依靠仪器延续生命。下午,在 ICU 谈话间,医生与我们同步了爷爷病情的最新进展,总体来说,不太好,告病危。

心脏问题总不是独立出现的,它会诱发很多并发症,比如,急性肾衰。

医生希望可以给爷爷上血透,减轻心脏的压力,帮助心脏更快恢复。家中的兄弟姐妹向来齐心,“做,什么都做,只要对他好,都给他用。”关键时刻哪里还顾得上花多少钱,家里已经走了一位老人,无论如何,也要救回爷爷。

日复一日,爷爷躺在 ICU 病房内,我们在一墙之隔的谈话间了解爷爷的病情。那几天,好像爷爷从鲜活的人,变成医生口中叙述的文字。我们也只能被动地接收信息,被动地做决定。

时间很快来到周二,奶奶离去的第 5 天,医生给爷爷做了头部和胸部的 CT 检查。大概是为了不让家属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见面的机会,医生来电,叫我们去医院。检查途中,我们见到了爷爷。爷爷依旧如熟睡般躺着,身上插着管,丝毫不知家中的混乱。

10 月 12 日,上午 11:50,爷爷去做 CT 检查,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下午 3 点,医生说目前指标都还可以,准备次日拔管,情况好的话,恢复一下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根据医生的嘱托,大姑姑去楼下小药店买了 3 个医用口护棒送到 ICU,方便明天爷爷拔管时用。

听闻爷爷情况好转,大家稍稍松了一口气,讨论转去普通病房的陪护问题,讨论爷爷之后回家时的注意事项。大姑姑说自己买口护棒时,口袋里一百多块散钱可能掉出来了。我们都说,破财消灾,爷爷明天就好了!

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查阅相关研究,发现有一种叫“心碎综合征”的急性心脏病。

“当人受到感情重创或身体承受重大疾病时,心脏会发生一系列的变化,表现出类似心绞痛或心肌梗死的症状。”

这不就是爷爷的发病原因与发病表现吗?

令人欣喜的是,在“心碎综合征”的条目中,写着这样一句话:

图片来源:MedSci梅斯

看,这一条条描述,与爷爷多相似,爷爷很快就可以不用住在 ICU 了,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就在我们觉得未来可期时,当天晚上 10 点多,医生来电,说爷爷血压一直往下掉,拉不住,让家属赶紧去医院。为了找出血压不稳的原因,在征求了家属的同意后,医生给爷爷做了“血流动力学监测 2”。这才发现,爷爷的心脏功能只剩 30%~40% 了,根本不足以支持全身的泵血工作。

医生,让我们做好准备。

原来在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爷爷在生死线边缘徘徊。原来爷爷不是那个唯一可逆的“心碎综合征”。

周三,我们去见了医生。他说,原本老年人的器官维持日常运作已是勉力,悲伤状态下,需氧量增加,但是心脏供应不上,血管在已有狭窄的基础上会因为缺氧出现痉挛。加上爷爷情绪波动,肾上腺素分泌增加,导致心跳收缩加快,耗氧量进一步加大。如此种种,导致了急性心肌梗死。

现在,爷爷的心肺已无法支撑他的生命。

与亲人告别,是我们此生从未学习却必须面对的事

或许实在是放心不下奶奶一个人走,奶奶去世后的第 7 天,爷爷不要我们了。

爷爷的死亡调查记录,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以往,爷爷奶奶总是形影不离。

大概是十多年前,奶奶的记性开始变得很差,总是忘记锅里煮的菜,忘记刚刚问过的话,忘记我们的名字。之后,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

爷爷和奶奶各自最喜欢的一张相片,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爷爷觉得她是老糊涂了,时常嫌弃奶奶“搞不灵清”。但每次只要我们不是在屋内看到奶奶,她身边都有爷爷紧跟左右。

晚饭后,他们会一起在小区里遛弯。天气热时,他们会一起在楼道口乘风凉。社区搞活动时,他们会一起做游戏。

在社区组织的元宵节活动中,有一个项目,是丢沙包。在爷爷的鼓励下,奶奶站到指定地点,准备投掷。爷爷像军师一般,守护在奶奶身旁。奶奶没有及时抛掷沙包时,爷爷会回头张望。奶奶的沙包落地时,爷爷会大声说“好!”,无论那个沙包偏离得有多离谱。

2018 年 3 月 1 日,爷爷奶奶参加社区举办的元宵节活动,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我们从未听过爷爷对奶奶表白,但爱意却充斥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

病痛也会降临在爷爷身上。

爷爷得了青光眼,要去医院做手术,我们陪着奶奶把爷爷送到了医院。回来的路上,奶奶对大姑姑说:“怎么把你爸丢在医院了?”瞧,奶奶也不是什么都忘记了。她记得,回家要带上爷爷。

爷爷也记得,见不到奶奶,要找她。

平日里如此亲密的两个人,任何一方提前离开,对另一半来说,都是致命打击。

哭到上不来气,是很多年轻人都经历过的事情,于是我们便也以为,长辈只是哭久了,他只是太伤心了。但我们没有想到,其实老人家的心肺,根本无法承受突然增加的工作量。

那些我们偶尔感觉到的异常跳动,在长辈身上,会被放大很多倍。突然而来的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更早将奶奶的病情告知爷爷,是家里人最懊悔的事。

在给奶奶守灵时,在一起吃饭时,在等待医生谈话时,大家都会提起。如果时间能倒流,或许我们不会瞒着爷爷。我们会好好和他说,说奶奶生了很严重的病,医生也没有办法。会和他说奶奶可能时日无多,所以要珍惜现在她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少,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平复心情。

至少,那些过往生活中的嬉笑怒骂,都可以有回应。

至少,他可以好好地和奶奶告别。

至少,如果他真的想随她而去,可以更体面一些。

10 月 14 日,上午 9:04,太平间的师傅来接爷爷,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10 月 14 日,中午 11:15,陪爷爷从医院去火葬场,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写在最后

与亲人告别,是我们此生从未学习却必须面对的事。

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死亡”是无法谈论的禁忌。当出现“可预知”的死亡时,告知,便成为了一项难以启齿的任务。我们往往不知道对方能否接受,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根本不敢开口。于是,大家也就默契地闭口不谈。

但可曾想过,这些被我们隐藏起来的信息,对别人来说分量有多重。

在我们小时候,可能都留下过这样的遗憾。十分亲昵的长辈突然离世,我们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有时,甚至是所有事都办完了,我们才知道。于是,在那段本该用于告别的记忆里,只有忙乱的父母,强颜欢笑的亲属,甚至是有说有笑的饭局。

我们是这样,爷爷也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奶奶被抬走的那天,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可我们,有什么权利剥夺他们说体己话的机会呢?

你觉得,亲人病重,自己是否应该被告知?你,是怎么和你的亲人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