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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医学诞生以前,医学史或许可以被看成是奇葩疗法组成的奇迹大杂烩。这其中——唾液——作为一种神圣的液体,而且数百年来经久不衰。

如今的科学家的确发现了唾液的重要意义,里面包含诸多有作用的物质,甚至还发现它对医学诊断的非凡潜力。而另一方面,这种从人体内排出的液体衍生出了丰富的文化意义,“禁止随地吐痰”,不过是半个多世纪的事情。

一、神圣治疗法

生命如川流,源源不断。在鲜活的生物体内,液体循环流动永不停歇,周而复始,带来各种益处,促进生命活动。这一事实给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思索生命奥秘的时候,他将液体流动作为生命的首要原则。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体液作为治疗剂曾声名显赫。《圣经》中记载,耶稣让盲人复明的方法包括朝他们的眼睛吐口水,有直接吐的,也有间接用的:首先准备好混有唾液的泥糊,然后涂抹在盲人眼睛上。

事实上,圣经释义者很快指出,我们的救世主只是走个形式,因为上帝神恩无需诉诸任何物理手段。但这恰恰表示他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当时的人们——罗马人和犹太教的拉比都认为唾液是治疗眼疾的有效药剂。

考虑到人类狂妄自大的程度,有人假装模仿神之奇迹也不足为奇。罗马皇帝韦帕芗在亚历山大巡游时,曾朝着一位盲人的双眼吐口水,是后者恳求皇帝这么做的。据说,盲人在梦中得到了希腊-埃及神明塞拉皮斯的暗示。编史者告诉我们,有一位瘸腿的人也来祈求治疗,请求皇帝的脚触碰自己已经萎缩的残肢。起初,维斯帕西安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些事,但他的医生建议他做下去。他就照做了,而且据编史者的记载,两位请愿者都被治愈了。

然而,伟大的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评论道,在此之前,医官早已断定盲人并未完全失明,另一位的跛足只不过是关节错位。但他们认为皇帝这么做不会有损失。如果成功了,韦帕芗的声望将一飞冲天;如果失败了,生病的可怜虫会只会因为提出如此荒唐的请求而遭人嘲笑。显然,从古至今,政治家通用的座右铭始终是“接受所有的功劳,拒绝所有指责。”

老普林尼在其《自然志》一书中大加赞扬了人类唾液的治疗效力。他说,唾液不仅仅是对付毒蛇的最好防御,日常生活经验还教会我们,使用唾液有众多其他好处。显然,古罗马人对这些观点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向癫痫发作的人吐口水;遇到右腿瘸的人,他们也会吐口水,避免“随之而来的厄运”;如果因为自己的希望过于肆无忌惮而心怀愧疚,他们就会往自己的怀里吐口水,祈求神明的宽恕。

他们还会在穿鞋前先朝着右脚的鞋子吐口水,以祈求好运;当然,每天早上,他们会用掺有唾液的软膏治疗眼疾。治疗脖子疼痛的方法则是涂上空腹排出的唾液,同时右手放在右膝盖,左手放在左膝盖。老普林尼随后写道,得益于唾液如此强大的威力,罗马人相信在服用任何药物之前先吐三次口水,便可增强疗效。

纵览历史,口腔分泌物的治疗能力始终保持良好声誉。大阿尔伯特被许多人认为是中世纪最伟大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他赞美人类唾液的药用特性,尤其是在长期禁食下,比如滴水不沾后获得的唾液。这位“全能博士”如此说到,唾液益处的本质表现在它可杀死蝰蛇和其他有毒生物的能力——我们只要对着毒物吐口水,或者用尖端沾有口腔液体的木棍刺穿它们,就足以让所有邪恶的毒物瞬间死亡。

这一想法并非大阿尔伯特的原创,而是呼应老普林尼及其前辈的思想。这位中世纪贤哲还补充说,有事实进一步证明唾液的神奇功效:人们观察到奶妈用自己的唾液治疗新生儿各种皮肤炎症、疖子和脓包,她们将唾液擦拭在病灶上。他还引用了阿拉伯医生的报告,确信唾液一旦与汞混合,其疗效能大大增强;瘟疫患者只要吸入混合物气体,就能获救。

二、“百年传承”

一直到19世纪中期,唾液的治疗威望丝毫没有减弱。英国医学作家尼古拉斯·罗宾逊在自己的书上只是简单的自称为“医生”,他也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唾液的功效,称其为“回吸液”。根据《牛津英文词典》,“回吸液”这个词至少从1599年起就在讲英语的民族中使用,意为“任何物质多余或者无用的部分”,如今仍会用到,但非常少见,用来表示渣滓、不必要的事物。

继这一通狂想曲般的序言之后,罗宾逊列举了唾液的奇妙治疗特性。正如历史和圣经典故一样,唾液缓解眼睛酸疼的能力脱颖而出:眼睑发红、愤怒和炎症是大部分痛苦的根源,但人们只需准备好咀嚼过的面包,混上“空腹唾液”,再触摸一下这个混合剂,病痛就一定能得到缓解。

该言论的核心论点是清晨空腹收集到的唾液可能产生很大的疗效。既然用在身体外部可以被证明产生强大功效,那我们就能期盼,唾液输入体内后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实际上,罗宾逊认为,空腹唾液一旦与胆汁、胰液和肠道液体混合,其天然属性、特性和作用都会得到改善。唾液的作用不仅在于软化事物,我们都知道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没有唾液润滑,进食将很困难,也很不舒服。

但是,与消化分泌物混合之后,唾液在生物体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能“溶解各种粘稠体液和巨大的凝结物”,它们会阻塞乳糜管影响乳糜的流通;并以这种方式促进“所有腐败液体通过粪便、尿液和无感知的汗水排出体外。”

因此,作者建议饱受各种疾病折磨的患者早上空腹吃一片面包皮。空腹唾液提供了最佳治疗效果。而选择面包皮作为传递“空腹唾液”首选配剂的理由,在此不需要过多关注。并不是面包本身拥有任何恢复健康的能力:它的作用只是递送唾液。重点在于唾液与消化系统分泌物混合,成为“自然中最强大的溶解药物之一,同时也是对人类最安全的一种。如果坚持不懈地进行治疗,将治愈痛风、结石、哮喘和水肿。”

必须承认,如今的医学家对唾液不再有那样的热情了。但是,有研究观察到,所有动物出于本能,都会舔自己的伤口,而且口腔粘膜中的伤口比皮肤或者身体其他部位处的伤口愈合得快很多,这让研究人员怀疑唾液中存在某种治愈机制。

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唾液中存在着一些有益物质,例如抗细菌和抗真菌成分,还有促进血液凝固的因子。但长久以来,那些加速伤口愈合的因素仍然难以捉摸。研究人员的最新发现引起了不小的兴趣,例如表皮生长因子,组氨素和瘦素。

三、新时代新意义

尽管不如大阿尔伯特的狂热,或者19世纪鼓吹晨昏“空腹唾液”的夸张言辞,如今的研究人员仍对唾液的杀菌作用印象深刻,他们想要知道被宠物狗舔一舔是否是干净且有益的做法。其实不然,研究结果发现:动物唾液中的菌群和人类唾液中的完全不同。因此,请注意,人类最好朋友热情洋溢的唾液,与同样奔放的人类同胞相比,前者可能会传染给你严重得多的传染病。

值得庆幸的是,人类唾液防御机制种类繁多,远超过消化因子。唾液包含免疫球蛋白,溶菌酶,保护口腔粘膜、选择性黏附有害细菌和真菌的粘蛋白,还有不断生长的抗微生物肽,所有这些都是唾液中有效阻挡感染源的重要成分,令人赞叹。

毫无疑问,我们还会继续在唾液中发现重要的新型治疗剂。但如今生物医学专家的主要兴趣集中于唾液的诊断潜力。这种流体越来越被视作反映身体状态的“镜子”或“窗口”,在许多情况下,通过唾液分析,有望比尿样甚至血液样本提供更多信息。

一方面,医学上有效的成分在血液中传播,常常与蛋白结合或者以各种方式修饰,而在唾液中检测到它们则能更准确地反映生物活性分子。此外,唾液样本通过无痛无创方式获取,对患者来说是不小的优势。

而迄今存在的一个问题是太少了,分子在细胞水平上只有皮克或纳克量级。纳米技术迅猛的发展,以及分子生物学上使用超灵敏扩增技术,这一切必然有利于唾液应用于诊断检测过程。唾液的生物医学分析可能成为精准诊断疾病的一项非凡的、前所未有的进步。

四、“吐出花来”

古人对唾液充满奇思妙想,现代医学目前对其高度重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方公众近年来的态度,如果不算是完全藐视,也是某种忽视。唾液与冒犯、粗俗或无礼的观念联系起来。朝人脸上吐口水普遍被视作一种严重的侮辱,表达仇恨和不屑。在公共场合随地吐痰通常是不礼貌的行为,但也不总是如此。唾液不断分泌,这让某些人产生错觉,他们需要用力喷出去,摆脱多余的口水,无论身处何处。

这一观点相当普遍,所以痰盂,或者说装唾液的容器到处可见。那些成长于20世纪上半叶的人都还记得,酒吧和小吃店中痰盂必不可少,其他像商店、银行、车站、等候室,酒店、办公室等其他地方也常常有痰盂。

在中国,痰盂可追溯回唐朝,一些还是精美的陶瓷工艺品,表面绘有传统装饰图案。尽管现在仍在生产,但痰盂已相当少见,经常作为简单的装饰品:比如成为美国参议院装饰的一部分。在最高法院法庭上,每位法官的座位旁都会放一只痰盂,大部分出于对传统的尊重。如今,随地吐痰的行为基本上消失了,而年轻人都不知道痰盂的传统形式和功能,这些容器常被当成废纸篓。

无论有没有痰盂,人们都会有排出唾液的紧迫需求。结果,随地吐痰的习惯就变得普遍起来。在不同文化中,吐痰频率也不同。

在西方,卫生和生物医学方面的考量是禁止随地吐痰的主要因素。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初,结核病是摧毁欧洲人口的罪魁祸首。大量科学研究和国际专家会议得出接论,禁止随地吐痰,推而广之,禁止在公共场所吐痰,可减少空气传播病菌的风险,延缓结核病的扩散。

在美国,美国肺脏协会曾发起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吐痰讨伐”运动。在校学生要遵守一份列着19条规则的单子,所有这些规则都使用不同的语气,反复敲打,强调吐痰禁令:“1. 不要吐痰,2. 不要让他人吐痰…… 19. 最后一天,也是第一条,不要吐痰!!!”童子军成员分发写有反对吐痰标语的告示和海报。直到20世纪40年代,这一运动仍相当活跃。

1943年美国肺脏协会的禁止吐口水标语

1922年,法国参议院通过一条法律,禁止这一不卫生行为。然而,法国长期标榜自己的一种集体倾向,即公开反抗不受欢迎的权威,他们自豪地称之为传统反对派。禁止随地吐痰是遭遇到了相当大的阻力之后才顺利实施的。攻击禁止随地吐痰标语和宣言的讽刺作品盛行一时。剧院喜剧、流行歌曲还有幽默出版物自由大肆讽刺禁止吐痰的强制措施。

有一首流行小曲,很应景地取名为 “禁止吐痰”,讲述的是公交车上一名乘客有想要往地上吐痰的冲动,但售票员很快阻止了他,指着车上新贴的标志,乘客惊慌失措。然后他尝试朝车窗吐痰,但遭到了严厉的批评。他应该往车顶吐吗?也许朝着售票员吐呢?男乘客每次对着不同目标,都会被狠狠拒绝,谴责其是肮脏、没有教养的野蛮人。就在这时,一个卖法式甜点的小伙头上顶着一篮蛋糕从他身边走过,正好在沮丧的吐痰者的射程范围内,后者想都没有想,把口水喷到了美味的酥皮馅饼上。在这首歌末尾,歌词安慰般地写到:“至少没白费!”

20世纪初,巴黎的一本讽刺杂志煞有其事地介绍说,美国的一位 “吐痰教授” 开设了一门吐痰课程,旨在增加吐痰者的优雅性。这正求之不得,因为政府的限制和禁令强迫民众更好地控制自己排出唾液的方式。一些插图漫画描述了学生们所追求的渐进式吐痰技巧。

吐痰课程。左图是第一课:对于初学者,要学会不要吐到自己身上;中间的是第四课,练习远距离吐痰的能力。右图是第六课,对于高级学员,尝试用口水涂出一幅Camille Pelletan先生(法国政客)肖像画。草图应该与真人非常相似,能够让人随便看上一眼就立刻惊呼:“我的天呀,这不是Pelletan先生吗?!”来源:Le Rire(巴黎,88期,1904年10月8日)

总而言之,人们对唾液的总体态度可谓矛盾重重。

长久以来,生物医学界一直在思考这种分泌物可能包含的隐性治疗原理,近期已揭示了其在医学诊断中炫目的潜力。但与过去几个世纪赋予唾液重要性意义相反,最近流行的观点对其持否定态度,认为唾液是可鄙的身体产物,在食物消化早期阶段固然有用,但除此之外更适合喷在对手脸上。

至于唾液在传染性疾病传播过程中的作用,无论是一个世纪之前的肺结核,还是如今大流行病时代的病毒性呼吸道传染病,都无助于提升这种体液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