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

9 月底的伦敦,创办自 2003 年的全球首个为聋人及听障人士举办的音乐节 Deaf Rave,进行了 18 年来第一次全球直播的聋人音乐节。

包含现场与视频表演在内,共有40 多位来自亚洲、非洲、欧洲和美洲的聋人艺术家,一同呈现了这场无国界、无限制的音乐演出。创办人、英国音乐人 Troi “DJ Chinaman” Lee 也是一名聋人,从小伴随助听设备长大。每一年,他都将 Deaf Rave 的举办时间选在 9 月下旬,也是对国际聋人日的纪念和庆祝。

今年通过视频参与Deaf Rave 的艺术家中,几张亚洲面孔颇显眼,其中一位身着红衣马甲、绑着红头巾的中文手语说唱者,在一众表演者当中更是抓人眼球。

表演视频里,衣着鲜艳的徐珉站在白墙前,简洁的背景衬得徐珉的手语、节奏韵律十分清晰。他表演的歌曲是周杰伦的《爸,我回来了》,这首歌有着强烈的情绪,和歌词中柔软的词意表达。

徐珉随歌曲节奏摇摆,节拍准确而利落,“一双翅膀两双翅膀”时双臂展开,美感中带着力量,“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时的否认手势则随歌曲停留在空气中,徐珉轻轻摇头,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歌词的无奈……通过精心设计的手语歌词,说唱变成了一种可以用视觉欣赏的美。

点击观看《爸,我回来了》完整视频,如今徐珉又开设了视频号“手语火箭哥”,陆续更新自己的手语说唱视频

这就是手语说唱吗?听障人士和说唱音乐如何产生连接?这些问题或许落在大多数人的认知盲区里。事实是,听障人士不仅能和健听人一样享受音乐,还能同样玩起说唱。

一、做个UP主,认真“唱”手语

在徐珉的B 站和视频号上,个人简介第一句即是“手语说唱文化推广者”。在他的说唱视频里,徐珉总是一副典型的邻家男孩模样,极具亲和力。而当他开始表演,就像他的手语名“火箭”一样,又会带着一股酷劲。

在生活中,徐珉还是一名街舞舞者。兴许得益于长期跳街舞的缘故,徐珉的节奏感很强,在他的手语 rap 表演中,音乐卡点和情感表达常常让人察觉不到他是一位听障人士。

今年“十一”过后,徐珉正式将生活重心转移到了海南,在海南观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担任手语项目负责人,“主要是宣传手语文化,像手语翻译、手语与聋人文化科普、聋人艺术品制作与展示等等,目的是带动更多的聋人走出自我小圈,展望社会大圈。”

徐珉最初接触手语 rap,则完全是出于兴趣,他形容自己对音乐不止是“喜爱”,而是“特别喜爱”。对徐珉来说,享受音乐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助听器,去感受音乐的流动和节奏。

徐珉

不难看出徐珉对周杰伦的喜欢,他上传至网络平台的手语 rap 视频,大都表演的是周杰伦早期的说唱歌曲,其中一段《霍元甲》的手语说唱视频,还在武汉市聋协举办的通用手语短视频比赛中拿到了二等奖。

“我是一开始在童年时代接触周杰伦的歌曲,才知道说唱的存在的,当时在普通学校中成长,没有手语环境,后来转到特殊学校才接受手语。”长大后,徐珉看了《中国有嘻哈》这档综艺节目,发现说唱歌手在舞台上都有手势表达,比如打电话、666、钱、手枪、写字等等,这些举动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于是他想,国内有没有聋人会用手语来说唱呢?于是他借助互联网查找信息,却只搜到几位国外的聋人说唱歌手,国内则还没有这样的代表。看着美国和芬兰在推广手语说唱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徐珉感到失落,同时觉得自己有责任推广和发扬中国手语说唱文化。

在Eminem 等当红说唱歌手的演唱会现场,手语翻译是必不可少的配置

从去年开始,徐珉致力于手语说唱的推广,在他看来,理解手语说唱要先将两者拆分:“手语主要是聋人用于日常生活的一门语言,是利用肢体动作和五官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所需和情感。说唱则相当于谈话,边说边唱,需要有节奏和韵律的节拍。”

有时,他会在视频里增加一行字幕“手译”,例如歌词“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手译就是“妈妈不要打打”。弹幕上有人质疑手译的翻译颠三倒四,很快就有了解其中逻辑的人回应,那是手语的语法。

手语的使用历史已有千年之久,最初古人用手势来沟通传达意见,从而慢慢形成语言。而正式的聋教育开始于四百多年前,“手语是听障人士的母语”这一说法也逐渐深入人心。

手语并不是简单地用手势来表现英语或其他语言,而是一种全新的视觉语言,它在语法和句法上的演变不亚于其他任何语言,因此,即使是英语国家之间,手语也各不相同 ,例如美国手语 ASL 和英国手语 BSL 就不一样。这也创造出了各国独特的聋人社区文化,也包括中国手语 CSL,但又因为地区差异化,每个地方的手语也各不相同。

正因这层语法差异,本就语言风格各异的说唱歌词是无法完全直译成手语的

由此再去看徐珉的手语说唱,便会对他的表演更多一层理解。之所以手语能够配上音乐的节奏,不仅来自手语说唱者自身动作的节奏感,还需要加入自己的理解和编排,在传达词意的同时让身体动作辅助表现韵律感和故事感。

徐珉拥有丰富的手语词汇量,还利用业余时间自己开发押韵技术:“比如单押,是在用手语改编的说唱歌词中,句子结尾和下一句的结尾的手形要相似,整组歌词中每句结尾都有相似的手形,包含动作、位置、方向、运动,配合面部表情来表达特定的意思。”

徐珉说,自己主要利用强劲的节拍来寻找和捕捉节奏,“并用手语来表达歌词,透过手势的微妙变化,创造出独特的视觉押韵。”

徐珉展示了他的获奖证书

节奏感这件事,在徐珉看来更多来自练习:“用手语打拍子,用头点拍子,整个身体跟着音乐晃动,让身体融入到伴奏的律动中”,达到完全跟上伴奏,发挥更好的效果,则需要长期坚持练习才能做到。

“手语说唱音乐不止是种音乐,它更是种生活方式,而且是街头文化的衍生品,”徐珉告诉《出色WSJ.》,“就像篮球,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运球,但是不一定要有篮筐,手语说唱音乐也一样,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手语说唱,但是你不一定需要伴奏音乐。”

二、“我接受手语说唱变成任何样子”

乌力杰开始手语说唱的契机则是在 2020 开年,疫情爆发最严重的时期,当时疫情打断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在内。

乌力杰

疫情期间,乌力杰在网上偶然刷到《全美超模大赛》冠军、患有听力障碍的男模Nyle DiMarco翻拍的《7rings》歌曲 MV,立刻就被充满视觉冲击力的肢体表现所吸引。

“他是我的偶像,富有正能量,我要像他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挑战自己,所以我尝试把手语加入 rap 中去。”在乌力杰看来,说唱音乐本身节奏感很强,手语因其表达形式的局限,是否跟上音乐节奏,是否把音乐的律动完美表达出来,都非常考验手语说唱演绎者。

2015 年,Nyle DiMarco 在《全美超模大赛》中的夺冠之路着实励志

乌力杰也欣赏 rapper 们的态度:“首先,他们知道怎么做自己,其次,他们的音乐结合生活,最后,我喜欢有态度的音乐人。”

受到鼓舞的乌力杰,在疫情期间自己作词创作了作品《城市微光者》,和天津理工大学十几个学院的手语爱好者一起为武汉“唱”出这首歌曲,在互联网上获得了不小的反响。为了推广防疫,他又演绎了另一首公益曲目《手语防疫快乐多》,用手语 rap 教防疫。《手语防疫快乐多》由听援公益团队负责人作词,乌力杰作为手语 rap 演绎者,通过这种新的表现方式,提醒听障人群对新冠时刻保持警惕。

“之所以我决定要花时间和精力创作手语说唱,是想为中国聋人文化打开新的局面,把新鲜的事物输入中国聋人文化,”乌力杰带着这样的使命感,在创作中他要做一个真实情感的传播者,而不是虚假情感的制造者。

乌力杰在大学校园

乌力杰是徐珉的校友,两人都是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的学生。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素有“聋人的清华北大”之称,由天津市政府和中国残联于1991 年合作创办,是我国第一所面向聋人的高等工科特殊教育学院,也是世界四大聋人工学院之一。

乌力杰今年大四,是学生干部,同时也是青海聋人志愿团队负责人,他经常带头做一些公益慈善活动,例如去残联当志愿者。

在了解手语 rap 之前,乌力杰并不了解国外的聋人文化如此丰富,“比如国外一些音乐专场总会有手语翻译员站在台上给聋人“听”,这打开了我的眼界,改变了我对国内聋人文化的认识。”

乌力杰将手语说唱视作“生活里的一抹明亮的色彩”,而在创作过程中他感到最大的困难则是:“我说我创作了手语说唱,听的人第一反应是,什么,没有声音咋说唱啊?什么奇怪的想法?感觉不太被理解。想把手语说唱能够让大家喜欢是困难的,而且手语宣传不广是最主要的因素。”

乌力杰作为京津翼高校联盟手语教员担了任天津师范大学、天津美术学院等多个院校的手语教学工作

“手语说唱是一个很好的视觉冲击,任何人都可以用手语说唱来表达自己,”乌力杰说,“我接受它变成任何一种样子。真实表达的声音比较弱,被更多人接受我们的内容更难。”

尽管如此,乌力杰怀着美好的向往,他知道中国手语说唱刚刚起步,想激励更多像他一样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自信地站出来。

乌力杰在公益 MV 中

手语说唱之外,乌力杰还带领鲸言创益团队开发出一种可以在复杂场景下实时翻译中国手语系统,主持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且优秀结项,因此获得第七届中国国际“互联网+”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全国总决赛金奖等 10 余项科技竞赛奖项,今年 5 月,他还带着自己的研发成果,参加了第五届世界智能大会。

三、一扇新开的窗

聋人群体里喜欢音乐的人是少数,徐珉在采访中这样告诉《出色WSJ.》。他同时表示,也可能只是很多听障人士没有机会发现,自己是喜欢音乐的。

即使听不到声音,听障人士也可以感受到节拍的振动,他们的脚可以感受,身体可以感受,耳膜可以感受……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他们享受音乐与节奏的方式也不断有着新的拓展。

根据最近一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我国有 8500 万残疾人,其中听力障碍者超过 2000万人,居视力残疾、肢残等五大残疾人群数量之首,中国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听障人士群体。

而单纯从外表来看,人们又很难识别听障人士,这种“隐性残疾”将失聪者大量的脆弱都藏在了耳朵里。有一句话如此形容听力语言障碍者:“盲隔绝了人与物,聋隔绝了人与人”——好在手语的出现,给了聋人一种母语。

与乌力杰一同开发出“复杂场景下中国手语实时翻译系统”的,是他所在的“识别手译”团队的师生们

听觉障碍并不等同于什么也听不到,听力处于 90 分贝以下即是生理角度定义的重听人,世界上有至少 5% 的人存在聆听困难。很多听障人士,即使不借助助听器或人工耳蜗,仍然有一定的听觉范围。比如,一些听障人士在较低频率的范围中残存听力,如果让他们观赏一支乐队的演出,他们或许听不到主唱和吉他的声音,但仍然能听到贝斯和鼓。

在一场演出中,公众最容易注意到的视觉语言,是现场的光线特效。音乐可视化技术大多利用“音流学”原理,将歌曲的旋律、音量、节奏以视觉能看得到的形式呈现出来——但只要稍作思考就会明白,这种视觉方式可以是光线,自然也可以是手语。

乌力杰告诉《出色WSJ.》:“听人在有声语言世界里对聋人的误解,源头是沟通障碍,认为聋人头脑特别简单,手语不能表达抽象概念,不承认中国手语的地位等等。很多聋童父母希望孩子好好学说话,排斥手语。”

在乌力杰看来,每一个语言都有独特的美,这种美在于连接了两个世界:“手语不同于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是一种视觉语言。面部表情、体态语言、视觉空间位置都是手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语言是文化的根基。”

今年的 Deaf Rave 结束后,创办人Troi “DJ Chinaman” Lee(前排左二)与艺术家们合影,背景是所有现场或远程参与的艺术家名单,徐珉自然也在其中

在今年 2 月的超级碗中场秀上,聋人说唱歌手 Warren “Wawa” Snipe 代表全美聋人协会,用手语演绎了美国国歌与《America the Beautiful》两首歌曲。

当这位 50 岁的聋人 rapper 站在美国最全民性的舞台上,紫红色衬衫因为大幅度的手语动作而变得松松垮垮,他所拉扯开的,就不止是一件衣服而已。

在采访中,乌力杰也鼓励更多的聋人融入主流社会:“基于聋人在自身身份认同上的肯定,才愿意更多地思考自身价值,去为社会做贡献,并以此证明自己的身份,反而聋人在自我环境中封闭紧锁,才会产生边缘化的危险。”

正如徐珉关注的芬兰说唱艺术家 Signmark 一直呼吁的,社会不应该视听障人士为“残缺的人”,他们是“一个用自己的语言创造了文化和历史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