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

今年11月,我们推送了一篇报道《》,记录了山东德州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胡俊洁的故事。她今年39岁,36岁时确诊,我们见面时,她几乎已经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智力退化到儿童水平,更多的对话只能发生在我和她的照顾者——丈夫陈瑞军之间。

长期照顾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马拉松。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言,一旦发病,就进入了一个无法逆转的病程——遗忘、失智,继而失去自理能力。随着病程进展,照顾的负担显然与日俱增,国外一项研究显示,轻度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需要一个人专门照护,中度时需要2-3个人照护,重度时则需要6-7个人照护。一位患者家属这样形容自己,“就像一根蜡烛,两头都在烧。”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赵忻怡老师研究发现,当照顾者面对长时间、高强度的照护责任,不仅会产生身体上的劳累,更会经历心理上的冲击,承受关于疾病与死亡的焦虑。多数照顾者生活质量下降,甚至出现健康和情绪问题。除了患者,这些照顾者也应该被关注和关爱。

我们和赵忻怡老师聊了聊,她认为,这些照顾者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在这场漫长的生命长跑中,照顾者和我们,都要学会面对死亡,感悟生命的意义。

长期照顾就像一场马拉松

GQ报道:对于失能失智患者,主要照顾者一般是什么人?

赵忻怡:老年失能失智患者的照顾者,女性比较多。我们的文化里会有一些性别角色期待——传统观念的男主外、女主内,女性通常是家务劳动承担者,以及照料责任承担者。

但随着现在人口老龄化、家庭结构小型化、人口流动增加等变化,子女和父母不一定住在一起,甚至可能不在同一个城市。随之带来两个变化,首先是老年配偶开始承担照顾者角色,“老年人照顾老年人”的现象更为常见,第二是像陈瑞军这样,更多男性开始承担照顾角色。

很多男性照顾者都经历了一些角色转变。我想起另一个故事,哈佛大学医学人类学教授凯博文,他也是一位男性照顾者,他的妻子在2001年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之后他照顾了妻子10年,直到妻子去世。凯博文教授身体非常不好,患有哮喘、痛风、高血压、痢疾,之前一直是妻子照顾他,帮助他康复。

当太太突然确诊阿尔茨海默病,两人角色出现了大反转,他也和其他男性照顾者一样,经历了角色的转变,在频繁的求医问药过程中,经历了非常多无奈和挫败,他说“这是照护的至暗时刻”。他写了一本书叫《照护》,经过这一场人生的历练,他也体会到医学的真谛,更多的是陪伴、理解、倾听、接纳和包容。

2019年,赵忻怡在北京大学医学部课堂 受访者供图

GQ报道:大多数失能失智患者更倾向于家庭照顾还是去专业机构?

赵忻怡: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居家养老和家庭照顾都是首选方式。有一个调查叫“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询问了老年人关于养老的期望,有超过九成的老年人都选择了居家养老。另外,北京大学乔晓春老师曾做过一项调查,2016年北京大约有52万失能、半失能的老人,但是只有不到3万人在养老机构被照顾。

主要是因为居家养老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在所有照顾类型里,家庭照顾是最亲密的,可以体现一种“在场”,一种陪伴的感觉。居家环境对老年人和患者而言更加熟悉,家人之间的生活习惯、价值观也更为相似,照顾者更能产生共情,照顾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怨恨、矛盾情绪,也能更好地被稀释。

另一方面,目前机构养老,也就是俗称的养老院,确实还不太完善。虽然养老机构数量、床位数在不断增加,但现在以及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居家养老和家庭照顾依旧是主要方式。

GQ报道:这些患者的照顾者会遇到哪些具体的困难?

赵忻怡:失智通常可以分成早期、中期和晚期三个阶段。早期一般持续1-3年,主要表现为记忆力下降,尤其对于近期发生的事情;中期是发病之后的3-10年,除了记忆力下降,还会出现一些行为异常,比如会把裤子当成上衣套在脖子上,可能不知道怎么用筷子吃饭了,还可能因为时间定位功能受损,分不清白天和晚上,会在晚上突然醒来,特别兴奋,甚至因为记忆错乱,记不起厕所在什么地方,随地大小便。晚期是发病之后的8-12年,这时候就比较严重了,患者会出现明显的智能障碍,生活不能自理。

可以看到,整个病程非常长,随着病情严重,照顾者的照护强度就会更高。这里也提出,要重视早期治疗,延缓病情恶化,帮助患者保持更长时间的生活自理。因为当患者病情严重、生活不能自理之后,照顾者需要为患者提供包括进食、上下床、上厕所等一系列日常生活的帮助。患者从早到晚都会有需求,不会因为今天是周末,他们就不需要吃饭、穿衣服、上厕所,对于照顾者而言,非常辛苦。

长期照顾就像一场马拉松,照顾者可能遇到体力、情绪、时间还有经济上诸多困难。首先是体力上的耗竭,尤其是面对失能失智程度比较高的患者时。我们曾访谈过一对老夫妇,被照顾者是一位95岁的老爷爷,因为腰椎问题瘫痪,由85岁的妻子照顾。我们想象一下,要抱起一位瘫痪在床的男士坐到轮椅上或者去卫生间,哪怕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没有一些技巧都非常吃力,更不用说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了。

长期照顾也是一项压力的考验,特别是患者病情严重的时候,可能会出现躁动、谵妄的状况,甚至对家人大打出手,这些都只能由照顾者自己默默承受。最后是经济上的困难,我们在访谈时询问过,是否希望社区提供日托服务或者上门照护服务。很多的家庭第一反应不是回答“需要”或“不需要”,他们先问“贵不贵?”“太贵的话我们负担不起”。

2015年,赵忻怡访谈照顾者们。受访者供图

照顾者一定先照顾好自己

GQ报道:照顾者如何去接受这一事实?

赵忻怡:亲人生病后,照顾者首先面对的是心理上的冲击,大多数家属都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特别是亲人患阿尔茨海默病后,甚至可能不认识自己,心理上会很难接受,可能会出现睡眠不好、焦虑等情况。

照顾者一定要记住,先照顾好自己。很多家庭照顾者,尤其是患者的配偶,非常容易把自己的健康放在第二位。可如果照顾者失去了健康,那亲人的健康和快乐又从何而来?患者确诊之后,一定要动员好全家的力量,在家庭内部做好统筹和安排,不能让主要照顾者独自去承担长期照顾的压力。照顾者尽量每天为自己留出一些时间,保持以前的兴趣和爱好,比如以前有锻炼的习惯,喜欢跳广场舞,尽量去保持,一方面可以锻炼身体,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社交。同时照顾者尽量多看事情好的一面,可以记录下和患者发生的有趣或感人的生活细节,因为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点点滴滴的快乐记忆,可能会成为支持照顾者非常强大的力量。

照顾者也需要学习一些疾病相关的知识和照顾技巧,减少面对疾病时的束手无策。到痴呆晚期,患者可能会分不清白天和晚上,半夜突然醒来。照顾者可以在卧室里开一个小夜灯,减轻患者醒来面对一片黑暗的惊吓感。如果患者突然开始吵闹,我们不要马上把房间的大灯打开,也不要去训斥他们,避免更加刺激患者。患者乱发脾气不是因为照顾者,而是因为失去记忆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感,照顾者理解了原因,情绪上会更容易接受。

GQ报道:一些中青年照顾者,可能会因为照顾负担影响工作、生活,甚至需要辞职,这样的情况怎么应对?

赵忻怡:中青年照顾者主要是时间上的困难。他们通常有工作,可能还需要照顾孩子。我们曾访谈过一位50岁左右的大姐,在家照顾70多岁的母亲,老太太突发心梗瘫痪了,大姐的丈夫在外地打工赚钱,小女儿在读高中,大姐腿上长了一个瘤需要做手术,但因为上有老下有小,根本没有时间去医院。

这种情况下,照顾者一定要主动寻求帮助,寻求其他亲属帮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会资源。在必要的、经济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将患者安排到护理院或者是康复医院接受专业的照料。那我们一定要意识到,寻求他人的帮助,并不表示我们就是失败或者无能的。同时,发展喘息服务,提高养老院、康复机构的护理水平,也是我们未来社会的需求。

GQ报道:可以介绍一下喘息服务吗?

赵忻怡:喘息服务又叫临时照顾,它是为了缓解家庭照顾者的身心压力开展的一种照顾替代服务。美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比中国提前进入老龄化社会,在上个世纪推出了一些家庭照顾者支持计划,比如提供上门的照顾服务,或者社区机构、养老院提供一些日间或过夜的短期照顾。

上海的一些社区已经开始尝试喘息服务,效果非常好,切实地让很多家庭照顾者得到支持。但喘息服务要更大范围的推广,需要更多政策支持。现在很多社区有养老服务中心,还有一些互助式养老设施,这些资源都可以利用起来开展喘息服务。当然,我们需要统一的政策调配,经济困难的家庭需要更多的政策支持。另外,当前喘息服务所需要的专业照护人员非常缺乏,人才的开发培训也需要重视。

一场生命教育

GQ报道:做这篇报道是我第一次接触阿尔茨海默病,我会陷入一种恐惧,怕自己或家人有一天也会患病。您怎么看待这种恐惧?

赵忻怡:我的外公是帕金森晚期,出现的一些症状很像阿尔茨海默病,他已经记不清谁是谁。4年前我去看他,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叫出了我妈妈的名字。那一下我非常难过,背过身去偷偷哭了,亲人突然就不认识你了。曾经我觉得自己看了很多书、论文和报道,比较熟悉患者的反应,但是直到经历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报道里别人的故事我们很难真正体会。

我在课堂上放过纪录片《人间世》的一集,叫《往事只能回味》,记录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家属的故事。一位家属说:“除了拍这些老年痴呆病人,你们也要拍一拍老人的家属,因为家属不受关心。”纪录片里一位73岁的患者老付,生病后妻子和儿子白天晚上轮班护理,妻子累得生病住院了,过了两个月,老付的儿子又查出了心脏病、高血压,儿子说自己“就像一根蜡烛,两头都在烧”。看完这个视频之后,很多学生哭了。

其实害怕自己生病或亲人生病,害怕遗忘、被遗忘,是非常正常的一个反应。首先要提出来的是,阿尔茨海默病65岁以上人群的发病率大概为5%,85岁以上大概在20%以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得老年痴呆。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旦得病,对于患者和家庭来说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这些报道和纪录片可以起到生命教育的意义,让观众开始去认识和思考这些事情,也是因为我们对疾病的恐惧和对家人的爱,可以成为医学技术不断进步、社会服务不断完善的动力所在。

2021年10月,胡俊洁一家人出门散步。肖薇薇摄

GQ报道:我在德州采访时,有一天胡俊洁的丈夫陈瑞军告诉我,病友群里发了第二个讣告,这对他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他自己可能也意识到,在和妻子做一场非常漫长的告别。当我们身边的人患了病,生命可能走到临终之前,我们应该怎么面对死亡?

赵忻怡:我们在医学教育里常说,患者是我们的老师。患者和家属面对疾病时体现的坚强和智慧,其实也是对我们的生命教育。

在患者确诊初期,患者家属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晚期时,患者的世界可能会缩小到一个房间,甚至一张病床里,照顾者需要多一些陪伴,尽可能让患者感觉舒适。当我们发现患者日渐衰弱,家人需要从情绪上慢慢接受。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照顾者可以在过程中做好最后的告别,同时不要自责,在患者生命最后阶段不离不弃的照顾,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其实不管是病人还是健康人,还是医护人员,都会有死亡恐惧。《最好的告别》是美国一位非常著名的医生阿图·葛文德写的,书里面有一段文字,描述他在做医学生时,第一次看到临终患者的反应,就是非常害怕,出现晚上做恶梦这样一系列的情况。

我想起了网络上的一个视频,一位小学老师在介绍轴对称图形时,用了爱心的形状举例,然后讲到了爱的话题。什么是爱?爸爸妈妈送我们上学,对我们非常好,这是爱。等爸爸妈妈老了之后,我们去照顾他们,这也是爱。说到这里,台下很多小学生哭了,他们说,不想要爸爸妈妈生病,不想要爸爸妈妈老。其实这已经涉及到一些关于死亡、疾病的话题。那位老师马上说,每个人都会老,你看老师也会老,你们以后也会老。那怎么办呢?我们更加要锻炼身体,好好学习,这样才会让我们的生命更加有意义。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从谈论疾病和死亡,到谈论生命意义的一次教育。

关于讨论死亡,面对死亡的恐惧,即使在医学院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在课堂上讲死亡恐惧相关的内容,结束时用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对我们来说,客观地认识这个问题,也是一种生命的教育。接受生命的局限性,会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懂得通过自我成长,为社会、为家庭做贡献,让我们的人生更加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