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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现货黄金的价格上涨至449.45元/克,从低位翻倍,打破了10年前395.2元每克的最高价格,国际金也飙升到2072美元/盎司。

10年前抢购黄金的大爷大妈们终于解套,市场再度陷入狂热之中,各类黄金理财产品也再次被投资者疯狂追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早已悄然来临,又悄然逝去。

而我,也在这时告别了我的“黄金分析师”角色。

我毕业于一所二本学校的经济学专业,就业谈不上优势,好在学有余力时,将金融类的证书考了个七七八八。2018年,在一家券商工作了4个月,得知从营业部跳到总部分析团队的希望渺茫后,遂开始向一些金融分析类的工作投简历。兜兜转转半个月后,我接到了M公司的面试电话。

10月的杭城街道,嘈杂的蝉鸣已消隐。M公司是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我应聘的职位是“分析师助理”。在和HR聊完后,对方说应聘职位所在的部门领导要来面试。那个面试官看起来年纪不大,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问:“你对现在国内的股市怎么看?”

凭借着还算系统化的分析逻辑,我说了一下我的看法,面试官一边听我分析,一面点头附和,气氛逐渐融洽。

“那你对黄金品种的了解程度怎么样?”面试官继续问道。

“没有系统分析过,但是之前做期货的时候,这类品种都多少有所涉及。”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周后,在和公司董事长简短面谈过后,我被录用,进入公司的分析部门。待遇是实习5000,转正后5500,再加上部分业绩提成,通过两个月试用期后缴纳五险,没有一金。我搬到了公司承诺的单身公寓,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4人间,收费400元/月,这和我的设想差距颇大,但行李都已经搬过来了,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暂且留下。

入职的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公司,在前台的引导下,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时,一位30来岁的高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新来的员工吧?”

“是的,您好。我姓陈,您是?”我连忙答应道。

“咱们部门一般都是互称‘老师’,你叫我王老师就行。这几个位置都是空着的,你随便坐就好。”他指着我身边的几个空位说道。

“那我就离你们近点吧。”我将自己的包放在了离他们最近的空位上。

王老师扭过头来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本来应该是我来面试你的,那天正好去大学招聘,就安排了别的同事来面试。对了,你们几个新员工也都互相认识下。”

说罢,他冲着我边上的几个员工招了招手。大家一番交谈后,我知道我是这批员工中最后一个来的,在我之前,罗伊、李智等人已经报到,并且做了几天培训了。我需要追上他们的进度,这也让我顿时紧张起来。

办完手续后,王老师把我带到会议室,摸了一下我的底,说:“你的基础还不错,证书比我都齐全。但这个行业你之前没有接触过,后面一定得加紧学习。我们是一个学习型的企业,空闲的时候,要多看书,尽早成为一个合格的分析师。”

我连忙点头:“一定的,这也是我加入咱们公司的目标。”

他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是部门第一批对外招聘的员工,之前部门里每一个人都曾是主管,有的甚至是公司合伙人,所以,我们部门里没有‘小兵’,你们最少也要成为一个‘连排长’,如果跟不上节奏,就要做好被淘汰的准备。”然后话锋又一转:“当然,你也会获得应有的回报,公司是不会亏待付出者的,我们这批最早跟随公司成长的人,虽然都是外地的,但都已经在杭州买房买车,成了新杭州人。”

王老师后面这句话,成为我那时工作最大的动力——他是公司成立时的第一批员工,经历了公司从初创到成熟,做营销员,卖过股票软件,也当过分公司负责人带过团队。公司起步穷困潦倒时睡过车库改的宿舍,公司做大后他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如今在十几人的分析师团队里算颇有资历,我们进公司后的培训都是由他负责的。

直到培训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面试官会问我对黄金是否了解。和我预想的不同,公司成立之初卖过股票软件、做过证券投顾,主营业务几经转变,现在主要是与商业银行合作,代理黄金业务——并不是简单的实物黄金买卖,而是黄金T+D业务。2018年的杭州正值P2P爆雷的余流中,得知这一点后,我差点直接打铺盖卷走人,生怕陷入非法理财团伙,被打包送进监狱。

相较于成熟的国际市场来说,国内的金融衍生品市场只能说还处于婴儿阶段,政府对相关产品的监管相对严格,国内投资黄金的渠道并不多,在黄金现货这块,一般打着“黄金现货投资”旗号的,大多都是从事非法“伦敦金”交易业务的公司。

“伦敦金”在国际上是一种很普通的交易品种,但由于国内并没有建立相关的市场体系,正规的国际黄金交易必须兑换外汇,这就给了很多非法平台可乘之机。

前几年最流行的套路就是“自营盘”——黑平台凭空建一个与真实市场根本没关系的虚假自营盘,招募代理合作,而代理商则通过各种渠道吸收目标客户。客户的钱交给代理商和平台后,根本就没有出境进入到真实的国际市场,按照行情,一旦出现“亏损”,代理商就会和平台瓜分掉客户的资金,从中获取暴利,行业内称为“吃头寸”。

随着监管趋严,如今这种“自营盘”已经比较少见,但黑平台的各种套路依然层出不穷,一到行情变动的关键时刻,要么滑点、卡盘,要么交易延迟挂不上单,总之就是赚钱千辛万苦,亏钱顺顺利利。

询问了一些业内朋友后,我才终于放下顾虑。黄金T+D是国内少有的几个可以合法交易的黄金品种之一,和银行的纸黄金相比,黄金T+D反而更像是沪金期货。

所谓T+D里的“T”指的是Trade的首字母,“D”则是Delay的首字母,说白了就是一种带有期货属性、可以无限延期持有黄金现货。它在上海黄金交易所进行交易,由各个商业银行作为会员承接个人业务,而现在M公司则相当于是银行的代理方,品种是合法的品种,平台也是合法的平台。

在紧锣密鼓的培训后,我开始了正式的工作。

其实公司并没有分析师助理一职,从加入公司开始我便是分析师了。但M公司的分析师工作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高大上,除了每天盯盘分析行情、一周在网上进行一次直播,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在微信上和客户沟通,向客户提供实时交易策略,引导他们进行交易,包括进出场的时机、仓位、什么时候止损或止盈。我们手中的客户,都是由市场部转交过来的。

2018年年底,黄金行情持续在低位震荡盘整。行情波动较小,风险也相对可控,刚刚加入公司的我摩拳擦掌,想要趁着行情大显身手,帮客户积攒一定的利润。

站在一个金融从业者的角度来看,黄金市场和其他类型的金融市场一样,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市场。黄金作为一个国际性的交易品种,其价格波动受到恶意操控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虽然庄家很难决定市场方向,但一切都是在规则中运动——我一直认为,在这个市场中盈利并非不可能。

我的第一个客户姓孙,来自新疆,之前只炒过股票,并没有投资贵金属的经验。到我这里之前,孙女士的黄金账户已经产生了一定的亏损,这对我们之间的合作产生了一定的困扰。好在她乐于学习,经常会和我电话沟通一些交易的技巧。

新疆天黑得很晚,晚上8点黄金夜盘开始时,她总是刚刚下班,这反而成为了她最大的优势。黄金T+D分为“日盘”和“夜盘”两个时间段,由于国内的夜盘时间正值纽约市场的早盘和伦敦市场的下午盘,三大市场交易结合在一起,往往会孕育出较好的交易机会。只不过深夜傍晚,大部分客户难抵倦意,孙女士反而可以借机多看一看。

没多久,在我的建议下,孙女士就通过市场的小幅波动高抛低吸,赚回了之前的亏损,我也从她的交易费中拿到了几百块的提成。在电话中我对她祝贺道:“恭喜回本啊孙女士,接下来还是要稳扎稳打,争取多赚一点。”孙女士也笑着回答道:“陈老师,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之前都是在乱买,现在终于好像懂了点门道了。”

赢得了第一个客户的信任,我踌躇满志,对眼下的工作充满着信心,既想着为客户创造更大的利益,也幻想着通过这份工作为自己能在杭城立足打下基础。

但很多事情往往都不会顺遂人意。

2019年初,中美贸易摩擦加剧打乱了市场的平静,在风险刺激下,黄金价格开始攀升,行情波动也随之加大。很多市场部送到我手中的客户,在给他们打电话了解情况时,那边一张嘴就是“老师救救我吧!”

我找到王老师问:“为什么不能把客户一开始就送到相对更专业的咱们部门这里呢?这样不是对客户、对公司都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亏成这个样子再送来,你知道这难度有多大么?”

当时我只知道,公司直接接触业务的只有两个部门,一个是负责开发客户、引导入金的市场部,另一个就是我所在的负责行情分析和大客户维护的分析师部门。一般市场部搞不定的客户,才会转交到我们这边。

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市场部的同事开发一个新客户有多难?肯定要让他们‘刷’一下——再说了,那些没亏过钱的,我反而不愿意要,他们根本不知道市场的残酷,也不知道你们的服务是多可贵的。”

听王老师讲,市场部团队遍布全国,在国内几个重要城市都设有营业部,由几位资深的经理和主管带队,员工的年纪普遍不大。和证券行业的地推模式不同,市场部开发客户的方式绝大部分都是通过网络,微博、贴吧等公开的媒体渠道转化客户,难度很大,效率也非常低,因此将自己伪装成股民的身份混入“股票群”,可以说是一种精准打击的方式。

“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混入各个理财相关的QQ群或者微信群,寻找目标客户,公司内还会有暗号对应,防止钓到自己人。”王老师咧嘴一笑。

国内股市有着“七亏两平一正”的常态,炒股的人大部分都是亏钱的,无非是分为亏得对股市失去了信心的,以及还尚存一丝希望的。

市场部的同事为了赢得目标客户的信任,往往会将自己伪装成做实体产业的老板,炒股多年,颇有经验。如果目标对象已经对股市失去了信心,他们就会说自己炒股也亏了多少多少钱,以示感同身受,然后说:“但这些都是小钱,做黄金之后很快就赚回来了,你也可以来试试啊。不懂?不要紧,操作很简单的,我认识个很厉害的老师,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如果目标对象尚未对股市失去信心,甚至是少有的在能股市中盈利的人,他们就会将自己包装成股市大佬,然后不经意地提起最近买了哪几只票,如果这些票后续走势不错,目标客户对他们的信任提升了,他们就会包装:“最近股市可能会有回撤,我准备把资金抽出来,正好黄金市场有大行情,打算去黄金市场里抓一波,你一可以考虑一下。”

诸类技巧来诱惑目标,放十支钓竿儿,总会有两三支有上钩的。至于他们口中的“老师”?没错,也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是另一个微信号罢了。

对于这些“弃股从金”的投资者而言,他们进入黄金市场的唯一诉求就是赚钱,最起码不能亏。对于公司而言,营业收入源自于客户交易的手续费抽成,公司会从银行收取的手续费中获得一定的返还,作为公司开发客户和提供服务的报酬。当然,客户交易频率越高,手续费也会越多。

目前各个银行对黄金T+D基本都是按照万分之八来收取手续费,看似并不算高,但实际上和期货类似,都是按照实际交易价值来收取的,以当时300元/克的金价来计算,最小交易单位,一手是1000克,也就是30万——当然,客户只需要8%的交易保证金,也就是2万4就可以进行交易——但手续费的收取却是按照30万来算。

也就是说,交易一手的手续费就240元,如果持仓过夜卖出时还会再收取一次,这样看,手续费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都算不上低。

公司拿到的“手续费报酬”,我不知在市场部如何进行分配。但在我们分析师部门,这部分收益公司会拿走九成以上,给分析师的提成不到一成。但无论怎样,这种机制决定了手续费和员工绩效提成直接挂钩,客户的交易频率直接影响员工的工资——因此,交到我们手上的客户,必定是已经在市场部被“榨”过一遍的。对于大多投资者而言,黄金市场并不比股市友善,在正常交易节奏下,能够保持小幅盈利已经很难了,更多的投资者会在频繁交易的情况下短时间出现大幅亏损,资金腰斩都是常事。

“当市场部稳不住客户的时候,这才是我们分析师介入的最佳时机。”王老师坚定地望了我一眼。

到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公司不打算让这些客户轻易离开黄金市场,而是希望分析师团队进行“维稳”后,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丝油水。

摆在我们分析师面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提高频率,自己和公司稳赚手续费,升职加薪指日可待,行情如果配合的话,客户也不一定亏钱;降低频率,则自己和公司一定赚不到手续费,被领导日常diss,客户也不一定赚钱。

事实上,从一线市场调来的同事,对此早已得心应手。

可我的内心十分纠结。被这个问题困扰的不止有我,李智、罗伊这几个公司对外招聘回来的人,都很难适应这种套路,还是习惯性地把风险控制和客户利益放在首位——倒不是我们品格有多么高尚,只是手续费提成的诱惑尚不足以让我们丧失理性,即便我们再努力地撮合客户交易,每月工资也就多个一两千,和客户资金遭遇的损失风险相比明显不对等。

“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只能做好我们所能做的,但求无愧于心。”起先,我们几个都这样想。

和股市相比,黄金市场的门槛并不算低,T+D一手就将近3万的资金,想要操作灵活一些,最起码也要十几万以上。因此,入市的客户大抵算是小有家产。客户大多是中年女性,家庭事业都已经稳定,或是已经退休在家,他们虽然都有炒股经历,但说实话对金融市场并不了解,有些甚至被市场部误导,仅仅把黄金当作是低风险的理财产品,能意识到这个市场风险的,少之又少。

我们分析师并不能直接触碰客户的账户,所有的交易必须由客户执行。所以,为了提高客户对市场的理解,我会尽我所能,对每一位投资者提供相对专业的建议,试图为他们建立系统化的投资体系,但是能接受者寥寥无几。大多数都是,“我不懂那么多,老师有你在,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然,客户对你的态度和你策略的准确性呈线性相关。赚钱的时候,“老师你看得真准”;亏钱的时候,你就是孙子了。

入行大半年后,我逐渐开始感受到作为分析师的难处。

那时我手中最大的客户是一位姓马的女士——她以40万左右入市,到我这边时就只剩20来万。市场部移交客户时说,这个客户自己有一点交易思路,也能承受一定的亏损,最关键的是,“有很大的加资金潜力”。

当时我手中客户不多,马女士又正好有着成为一个合格投资者的潜力,我也想借此机会在市场部打下人脉基础,多拿到一些他们的资源,因此非常重视她的交易,将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马女士平时比较忙,一般发信息也不怎么回,每当行情到了买入、卖出的关键节点时,我都会电话通知她。

没想到这样的习惯,反而给我带来了麻烦。因为长期熬夜、高负载的工作,我经常感到头晕目眩,加之新闻里频频出现的社畜猝死的新闻,于是我找了个行情不大的周五,没有加班,早早回到了寝室,想着好好休息一下。下班前,我还特地给手中的投资者都发送了微信,说今晚有些事情,就不再发送策略了,建议大家空仓或者锁仓观望即可。马女士看到了短信,给我回了一句“收到”。

晚上迷迷糊糊入睡前,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行情,发现行情打破了白天的震荡区间,开始选择方向,好在我手中的客户都已经提示空仓或者锁仓,对他们并不会有任何影响,于是,我给客户再次发了一遍风险提示后,就沉沉睡去。

周末两天,国际局势突发变化,黄金价格在周一早间开盘就大幅“高开”,我按部就班地准备编写策略,寻找合适的入场机会。结果马女士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陈老师,你周五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锁仓啊?高开这么多,我现在手里的‘空单’要怎么处理?”她的语气不太和善。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上周五不是都让你们卖掉了么?”

“没有!没有!我看到你发的微信了,但是你又没给我打电话,我就没操作。”她的语气更急了。

我调整了一下思路,还是决定建议她先把“空单”卖掉,毕竟基本面大环境已经改变,市场如果继续上行,“空单”的亏损只会进一步扩大。可马女士却反问道:“行情有变动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我‘空单’亏了这么多,如果你周五凌晨给我打电话让我锁仓,我肯定就锁了,也不会亏这么多钱!”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但是考虑到她毕竟亏了钱,我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回答道:“那天晚上不太舒服,提前也给你们安排好了持仓要怎么处理,晚上行情波动我也再次提示过了。”

谁知马女士回我道:“陈老师我觉得你不太负责任!”

“我是分析师,又不是一台机器,也要吃喝拉撒睡!”我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当时我几乎每天看盘到深夜,碰到美联储利率决议等重大事件,熬通宵也是常事,在工作上投入了全部的心血,而这女人居然这样质疑我?且不说亏损是她自己造成的,就算她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职业操守。

2019年,我成了新人中第一个升职为“初级分析师”的,加上提成,月薪能过万了。在杭城能够生活,但也还算不上高工资——毕竟市场部的员工如果能开发到一个“百万大户”,仅开户奖励就能和我一个月工资媲美。

下半年,全球通胀预期进一步助推了黄金价格。公司不断施压,想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收入。对于公司的施压,我和李智等人早有预料,也讨论过要不干脆就和老同事一样“刷起来”,起码能多拿点工资,也不用面临领导的打压。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法迈过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做好自己,不主动“刷单”,只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投资者。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投资者都会领情。

本来,这些从股票市场引流过来的投资者,家底大多比较殷实,即便投资出现亏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且,为了防止风险的出现,公司明确规定,客户借来的钱、养老钱、子女教育经费、医疗费等,都是不允许用来投资的,一旦得知,就必须引导其将这部分资金转出——说白了,这部分钱不好赚,如果真亏得底朝天,人家可真是会和你拼命的。

此时,市场部移交过来一个叫做余彦的投资者。当我看到她的资料时,发现她入市1个月,20万的资金就亏损了一半。放在从前,这个亏损比例已经非常夸张,但当时黄金价格正值上涨后的调整期,市场部在高位追涨的情况下被“多、空双杀”,所移交过来的客户大多都是短时间大幅亏损,所以对这个亏损比例我已经习以为常。

出于谨慎考虑,我还是和市场部的同事通了电话,再次确定客户的情况。市场部同事姓张,他并不在总部工作,此前我只在年会时接触过,圆圆的脸,给人的感觉很和善,待人接物也非常老练。

“陈老师,这个客户情绪一切正常,就是短时间亏损得有点多,前段时间行情涨的时候一直拿着‘空单’等回调,结果高位实在扛不住割掉了,市场又回调下来了,现在交易信心有点受挫,这不,交到您手里修复一下信心。这个客户价值已经创造出来了,交易节奏您看着办就行。”

为了给余彦建立信心,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是随着通话的不断进行,很多问题逐渐暴露出来。

“陈老师,您听我说,我之前股票炒得好好的,结果你们那个张老师和我说黄金市场最近有什么‘非农数据’,机会很好,让我把股票卖了买的黄金。我就说我也不懂黄金啊,他就说操作很简单的,他会指导。最开始电话很勤,行情也一直涨,赚了一两万,但是手续费那么高扣掉之后也没赚什么。后面行情涨得高了,他说会回调,就让我把‘多单’卖了,买的‘空单’,结果市场还在一直涨,‘空单’亏了好几万,他又让我把‘空单’割掉了……一直在亏钱啊!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了……说好的赚钱,这才一个月就亏了这么多!如果股票不卖,我现在也是挣钱的!”余彦的情绪非常激动,“老师,我现在就想把亏的赚回来,你说还有机会么?”

我只能安慰道:“余女士,你现在这么激动对交易没有任何帮助。你刚开始做黄金,对市场了解得太少,现在这个阶段你还是得先学习,避免相同的失误继续再犯。如果后期市场稳定,还是有机会挽回损失的。”话虽这么说,但究竟能不能回本,我心中其实也没底,毕竟亏损已经产生,想再赚回来的难度只会更大。

听着余彦的情绪稳定了些,我又再次强调了一下风险控制和低仓位稳健操作的重要性。余彦连连附和:“老师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之前那个张老师早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亏这么多,他一直都是让我‘满仓’去买的。”

我心中苦笑:“低仓位风险是小,但是手续费也少,市场部向来是‘满仓’干,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但为了避免给市场部的同事惹麻烦,我还是补充道:“每个分析师的交易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之前的老师可能是比较激进的,风险大机会也大嘛。”

余彦说:“陈老师,我还是喜欢你这种风格,那我就先小仓位调整。”

后面几周,行情不好时,我都会建议她多等等,不急着入场,行情的波动趋于正常后,我给出的交易策略频频验证,余彦的信心也逐渐恢复。但是由于仓位比较小,回本进度并不乐观。当时的国际局势比较复杂,我对市场始终持谨慎态度,所以迟迟没有建议她加大仓位。余彦可能是觉得这样的盈利速度太慢,有几次主动进行了操作,也赚了些钱,我乐见其成,强调了一下注意风险,也就由她去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月,黄金价格在消息刺激下达到顶峰,出现明显的顶部信号,在下午收盘前,我果断建议余彦将“多单”全部“止盈出局”,“空仓等候”,余彦也马上就回复“操作”。但是下午收盘后我查看持仓单更新时却发现,余彦的“多单”不但没有“止盈出局”,反而还进行了加仓,已经到了近乎“满仓”的状态!

我心里开始打鼓:“坏了!”

果不其然,晚间开盘前,国际金价大幅回落,加之人民币汇率升值,晚间国内金价直接大幅“低开”。我管理的很多投资者已经提前“空仓”,在价格相对趋稳后,我建议他们逐步接回高位止盈的“多单”继续持有,然后给余彦去了电话,询问她的持仓,想要帮她想一个应对的方案,谁知余彦回道:“老师你是不是建议‘空仓’了么?我早就离场了。”

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明明记得下午收盘她的“多单”还继续持有啊。我找人调出了她的持仓单,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我没有记错,别人的“多单”都是下午赚钱后出的,只有她的“多单”是晚间开盘价格下跌后亏损出掉的,前几周“轻仓”积累下的利润,都被一次性亏了回去,甚至仅剩不多的本金也再次出现了亏损,只剩下不到10万。

自此之后,余彦的“节奏”和我就再也对不上了。我后面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和张老师断了联系,那几次主动“加仓”,都是听了张老师的建议——客户即便转到我们分析师手里了,交易的手续费市场部的同事也能继续分成,为此,好多市场部的人不惜暗地里鼓动客户进行非理性的操作。

最后,可能是感觉到回本彻底没了希望,余彦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对我说:“陈老师,我怀疑你们公司都是骗子,让我亏钱的那个张老师,肯定得了不少有好处!您知不知道这钱是准备给孩子出国的钱?现在亏了,我怎么和家里交代?”

我脑门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要是出现“客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匆匆安抚了一下她,然后急忙和张老师说了情况,谁知他倒是不慌不忙:“你别信她的,她在家那边好几个厂子,根本不缺这点钱,肯定是骗你的,就是最近操作得不好,我这边让‘辅助号’去安慰一下就行了。”

王老师在我边上也附和道:“这种客户我遇见的多了,满嘴没真话。”

我不敢怠慢,余彦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无从考证,但那通电话中的无助,我认为不像是假的。我又给她去了几次电话,专程解释了我们平台的合规性,并以我的职业操守作保。或许是她对我还算是信任,最终没有去找市场部的麻烦,只是将剩余的资金都提了出去,然后对我说:“陈老师,你看得还是挺准的,可能是我不太适合这个市场吧。”

我自然知道这背后有张老师的鼓动,其实,像他这样的同事,我接触过很多,有些也算是熟识。他们平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自己的孩子来说是好父亲,对父母来说是好儿女,他们会在朋友病重时慷慨解囊,也会在陌生人遇到苦难时伸出援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疯狂“刷单”,他们需要赚钱,需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坐在工位后的他们,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件事后,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公司通过各种方式不断施压,试图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我还是要坚持底线。

也是这时,我动起了离开的念头。

2020年初,疫情的爆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国际社会陷入混乱之中,金融市场自然也措手不及,美股连续熔断带崩黄金市场,大量客户出现“穿仓”,行业问题集中爆发。

黄金T+D也出现了历史中第一次开盘跌停。在这个保证金交易的市场里,天堂与地狱只有一线之隔,前一天账户里可能还浮盈几十万,第二天就可能会变成本金倒亏。很多人都看到了从2018年到2020年,黄金价格上涨了接近100%,收益率有1000%,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上涨前可能仅仅1%的“回撤”,就能让你的账户直接“爆仓”,后面涨得再多,和你也没有关系了。

2020年3月17号的这个交易日,成为了黄金“多头”的至暗时刻,我们部门最大的客户黄女士也倒在了这一天。黄女士入市已经将近1年,对“黄金牛市”非常有信心,她2019年拿着1000万本金入市,几乎只“做多”,哪怕遇到市场“回撤”,也坚决不撒手,跌到剩余资金不足,就再加资金进账户。借着2019年“牛市”的东风,坚决持有“多单”的她,账户资金最巅峰时到达过3000多万,成为我们部门客户中盈利的标杆。

可2020年3月10号开始,黄金从当时380元/克开始跳水,连续下跌至350元左右。黄女士对市场的调整早已习以为常,坚信价格会再次涨回来,于是继续持有“多单”,利润出现快速回吐。3月16号晚间,黄金开盘跌停,甚至没有机会补充保证金,她的账户直接“穿仓”,3000万资金瞬间蒸发,甚至由于价格波动过快,来不及“强平”被银行追偿。

黄金市场确实如黄女士所料,在跌停后只用了1个月就再次回升到380元上方,甚至打破了前高,但这一切,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负责黄女士业务的同事十分气愤,对我们说:“我早就让她‘止盈’,她不听,否则也不会这样。”但实际上,如果黄女士一直听他的,每次遇到波动早早“止盈”,也没法积累下此前浑厚的利润。黄女士离开后,这个同事名下的资金少了大半,剩下的客户即便加在一起给他创造的提成,也没有黄女士一个人高。

黄金跌停后,公司曾一片哗然,很怕发生“客诉”——合作的银行对公司每年的投诉数量有着严格的要求,当客户出现大幅亏损又得不到解决方案时,客户的投诉率就会明显提升,有些棘手的客户甚至会将公司和银行一起起诉到法庭。此前也有客户起诉过公司,都在私下解决后撤诉了。

好在黄女士确实不差钱,“穿仓”后将欠银行的钱补齐,直接退出了黄金市场,并没有产生什么客诉的风险,她走之前还表示,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参与。

随着行情的上涨,公司在手续费上的考核愈加严格,我意识到,和公司理念上的冲突最终是难以调和的,离开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我当时工资尚可,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激励,每日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成就感上也还过得去——但也仅限如此了,对于我手中的客户,我从不会强制他们交易,也不会给出一些违心的策略去“刷单”。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未来业绩的提升空间会非常有限,很快就会有操作更准确或是交易频率更高的同事超过我。

我或许不算什么好人,只是出卖自己道德的价码高了一些,我也在害怕,怕公司给出的诱惑越来越大,我会坚守不住。但疫情后的就业市场并不景气,我准备骑驴找马,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真的在用专业知识帮助这些投资者,直到我在准备司法考试时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则判例——是有关黄金T+D的投资者起诉银行以及银行代理公司的,这个判例彻底坚定了我离开的心。

判例里的公司算是我们的同行,业务模式和我们大同小异,在黄金T+D市场的交易量处在行业第一,已经在美国上市,风控和合规,比我们公司更加成熟。案子的原告在这家公司员工的远程指导下“开户入金”,在交易期间,这家公司向原告发出交易指导短信,包括开仓方向、买入点位、止损点位等建议,原告在产生亏损后诉至法院。

我本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业务纠纷,这类提示交易的短信和我们发送的微信信息类似,都会明确指出建议“仅供参考”,并且可以退订或拒绝接收,但法院的判决结果却如同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法院认为,金融机构处于信息优势地位,信息严重不对称引发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导致金融市场失灵,使投资者利益蒙受不应有的损失,且被告公司和交易结算中心与原告构成金融服务法律关系,应付相应责任。

在同类型的判决中也提及,被告方在此过程中“未尽投资者承受能力评估义务”、“风险揭示义务”和“适当推介义务”等相应义务,行为存在过错,因此,投资人本金亏损部分由原告、被告各负担50%。

那一刻,我的所有的坚持都被瞬间瓦解。一直以来,我自以为尽心竭力为投资者做出的考量、坚守底线时的痛苦挣扎,原来仅仅是自我感动而已。在这场机构瓜分投资者的盛宴中,我并非是那个救世主,而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起身坐在钱江世纪城写字楼的办公桌上,看着窗外平静的、仿佛静止的钱塘江。唯有几艘货船缓缓驶过,将湖面划出层层涟漪。昏暗的天空,萦绕着阴霾的雾气,湿气冷气被厚厚的钢化玻璃阻隔在外,在落地窗上留下流淌的水痕,我却依然感觉这些东西向我袭来,将我埋在其中。我再也无法从工作中感受到一丝的激情,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2020年7月,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离开了这个我奋斗了将近两年的战场。

后记

2020年,在疫情压力下,各国央行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放水,带来了全球性的通胀,再加之逐渐恶劣的国际环境,黄金价格创下历史新高,与之而来的是行情的剧烈波动。

2020年11月27日,多家银行相继发布公告称,暂停贵金属交易等业务的客户签约开户——除了价格波动导致个人投资者频频出现亏损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个别展业机构为获得手续费,风险提示不到位,甚至诱导客户参与频繁交易,从而引发群体性投诉和法律诉讼。

临近2021年年关的时候,我和同期的几个同事久违地重聚了一次。在我离开M公司后没多久,李智也离开了,继承了家里的事业,在杭州最大的服装市场做生意。罗伊还在留在公司,已经成为公司的中坚骨干,经过长久的协商,转到了管理岗,不用继续服务客户,也不用在深夜加班。我则进入了一家一级市场的创业公司,帮助一些中小企业解决融资问题。或许是分析师残留的习惯,我们几个闲聊的话题依然是金融市场,就如同我们还在公司的时候一样。

至于我的老东家M公司,因为银行暂停了黄金业务的开户,被迫转入了期货市场,业务模式据我了解,依然大同小异。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投资者怀揣着暴富的梦想入市,我只知道狂热过后,只剩一地鸡毛。

2021年,中国股市开始复苏,大量资金涌入股票型基金,造就了“公募基金大年”。这些新入市的投资者以90后为主,大多并未经历过国内股市的高潮与低谷,他们看着身边一个个朋友晒出的盈利被诱惑入市,却不知在山崩之时有多少人能够平安离场。

或许他们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他们陷入了投机的陷阱,但就如同投机之王利弗莫尔在《股票作手回忆录》中所写的那句话:

“华尔街中无新事,因为投机像山一样古老,今天在市场中发生的事,过去早已发生过,未来也必将再次发生。”